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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“新村”到“鼓童村”

2000-12-20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孙郁 我有话说

日本的“新村”在中国颇有些名气,至今还常出现在现代文学研究者的文字里。我去日本前,以为它早已消失,和武者小路实笃的逝去一同逝去了。不料在东京友人那里,不断听到它的名字,才知道“新村”还存在着,不像中国的“人民公社”,已成历史的旧迹了。我对“新村”的点点兴趣,说起来是缘于周作人。1919年5月,周氏得到东京“新村”支部函,邀其访问。7月7日,他由武者小路实笃陪同,在“新村”所在的石河内村住了多日,不久周氏便把《访日本新村记》登在《新潮》杂志上,在国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,连青年毛泽东也被此感染,还亲自到八道湾拜访过周氏。现代中国农村的乌托邦之梦,最初是与“新村”的名字有些瓜葛的。如果有人对苏联的“集体农庄”与日本的“新村”做一个比较,看它们对中国的影响,当会引出许多话题的。

“新村”是一个松散的组织,村庄的工作与生活都处于一种自由、平等的状态,过着“各尽所能,各取所需”的生活,很有一点卡尔·马克思的幻影。1920年6月,周作人在《晨报》上撰文介绍说:

他们现在的生活,因为物质力的缺乏的缘故,很是简陋,看来或有很像中国古代的隐逸,———虽然这些详细的生活情形,我们是毫不知道,———但那精神完全是新村的,具体而微,却又极鲜明确定的,互助与独立的生活。———他们相信人如不互相帮助,不能得幸福的生活,决不是可以跳出社会,去过荒岛的生活的。他们又相信只要不与人类的意志———社会进化的法则相违反,人的个性是应该自由发展的。这种生活的可能,他们想用了自己实行的例来证明他。这件事可以说有了几分的成功,安全的生活的确定,还要略等时间的经过,其余试验的成效多是很好。他们每天工作,现在暂定八小时,但因了自己的特别的原因,多少也自由的。工作是分工的,现在只是农作,但不是如孟子所说的并耕。他们不预备在璀经济制度底下,和资本的组织去角逐,所以不必要的剧烈劳动,在男子也努力免去。在女子更无法去做的必要。他们主张“男人做男的事,女人做女的事”,但这也不过是各尽所能,不是什么阶级。村里没有行政司法等组织,也没有规定的法律训条,只以互相尊重个性为限,都可以自由言动。每月第一日开一次会,商量本月应行的事项,总以大家了理容纳为定,不取多数决的办法,男女交际与恋爱是自由的,但结合是希望永久的,不得已的分离,当然是正当的例外。

日本的“新村”,是自愿形成的,似乎没有外力的强迫,它能延至今日,我以为与日本的国民性,有一点原因。周氏说他从中看到了健康的人的生活,其实也是日本民俗中另一种力量使然。其实日本人对这类组织并不新奇,好像是民风的一种,平和、自然的生活,在他们看来是天然的存在,丝毫没有什么特别。类似的社会形态,还有多个呢。

我在日本的十几天,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“鼓童村”。“鼓童村”位于佐渡岛,是个很意思的地方。村中的社员只有45人,都是从东京等大城市来的。佐渡岛为日本一个很有野趣的岛,从新泻市开船,近三个小时方可到达。该岛曾是政治犯的流放地,连大名鼎鼎的顺德天皇,当年也曾流放于此。本世纪70年代以前,此地大约只因一些历史名胜而有名气,日本的现代化似乎与其无关。但自1971起,一批从东京远道而来的青年聚集于此,成立了“鼓童村。自此名气大振,如今,鼓童的名字和佐渡岛几乎是同义词了。

“鼓童村”的形式很像武者小路实笃当年创建的“新村”,社员大多是中青年。他们的组织结构很松散,没有什么权威化的领导。大家别离大都市,在这片荒岛上建立家业,很有点“自我流放”的意味。我和社员们接触的那几天,一直被新奇的精神吸引着。他们较为清贫,但每日在一起研究艺术时,十分投入。导演是轮流的,每个导演在指挥排练时,首先听取演员的意见,综合大家的智慧,形成共识。“鼓童村”的社员均以打鼓为业,他们敲打的鼓,形式多致,有上百种之多。但枯燥的敲鼓艺术,在他们那里极富变化,仿佛一部交响曲,在涌动着多致的意象。社员们是凭着一种朴素而庄重的情感聚在一起的,日子过得宁静而丰富。他们像一群信徒,专注于艺术演练,真正是心灵与上苍交流,现代化的嘈杂、纷乱、恐怖,在这里被原始的、纯然的精神代替了。我看他们的表演,不知怎么,就想起周作人的感叹。

我住的地方,是“鼓童村”的一角,家家户户是不上锁的。负责事务工作的青木孝夫是位中年男子,他开着车带我和几位朋友在外面转,使我对佐渡岛风情很有兴趣。这里的人很安于乡野的平淡,彼此相处和睦,像个大家庭。青木孝夫说,当年自己从东京跑到岛上时,家人都很反对,百思不得其解。那原因是没有收入,太苦,何苦来呢?但20年过去,东京的人却羡慕起青木来,觉得他才算是过上了一种人的生活,这个转变,也是日本社会心态的一种折射吧?

从大都市到荒岛,是对现代文明的逃避,很有一点童话色彩。陶潜的诗就说过隐逸之趣,那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一群人组成合作社,在一起生活,是否有一种约束?是什么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?一位叫山口斡文的朋友告诉我:他们没有统一的思想,也没有强力压迫他们,强制社员去什么。如果有人和集体产生了分歧,首先是集体坐下来讨论,检讨一下是否是这个集体出现了问题,如果不是,那位持不同意见的人,可以凭自愿,或贸下,或出走,是十分随便的。我听了此话十分惊讶,觉得中国人似乎不能这样,我们天性里,好像有一个权威来管自己。日本的民众,内心有神圣的东西,这东西把人们联系起来,团结合作得很好。现在的许多地方,夜不闭户,路不拾遗,实在非思想工作使然。在民族文化的气脉上,中日两国是毫不相同的。这一句话,周作人当年说过,如今想来,是深得要义的。

“鼓童村”的住房都是木结构、典型的传统风格。他们吃得十分简单,食堂是一饭一菜,没有太多的油水。这里的人似乎都很节制,不像都市那么奢侈。村子的四周古木参天,不时可听到大海的涛声。住在这里,一切都变得简单、明了。但心灵却慢慢地在扩大,把人与神习合起来,那感受,我在此前是从未有过的。

东京大学的刈间文俊教授和旅日作家靳飞,一直陪同我住在佐渡岛,夜晚和他们讨论“鼓童”时,他们提出了“亚洲传统”的概念。刈间文俊是一直宣传“鼓童”的学者,他认为“鼓童”代表了亚洲的新精神,这种精神,和欧美不同,带有东方的神异色彩,它既不是学院教条和知识分子冲动的产物,也不是国家政客的附属物。“鼓童”完全是民间的、自发的存在,它呈现出现代青年对都市化的反抗和对极端个人主义的反抗。人们自愿地结合起来,将个体生命与集体精神融为一体,而集体精神又最大限度地允许个人潜能的释放,这对现代人类,多少是个启示。我觉得这个启示,比“桃花园”传统,多了更人道的东西。

我和“鼓童村”的友人聊天时,问他们知道“新村”否?竟没有几个人晓得。这很令我吃惊。但他们的作风、习性,与武者小路实笃的精神是多么相近!我相信这是日本国民内心某种天然的东西,殊途同归,原本并不需要别的沟通。一百年来,日本人在乡野间的试验,是有同一种意志在起作用的。

鲁迅当年在日本,曾提出什么是最理想的人性问题,我想一定缘于日本民族心理的启发。鲁夫子一生,在文章中表扬日本文化的地方不多,但他的日本朋友,要多于周作人。周作人既写过骂日本的文章,也发表过许多赞美大和民族的短文,我想那其中的态度,和鲁迅亦有相近之处。在日本的时候,我常常在思考周氏兄弟思想的来源,其中有一点,印象颇深。我以为日本民俗的人情美,大概是感化过周氏兄弟的。这些或许是启发二周的无声的力量。日本民族在根本上有神性的地方。能乐、歌舞妓、浮世绘等,都能看到这一点。周作人曾说,要了解日本,仅从艺术上,往往事倍功半,不得要领。而从宗教和国民情感中,方可看出真义。周氏有一句经典的话,我以为至今仍然适用,就是“中国人民的感情与思想集中于鬼,日本则集中于神,故欲了解中国须得研究礼俗,了解日本须得了解宗教”。近世中国与日本交恶,至今难以沟通,乃是彼此于风俗、宗教中下力气者殊少。中日学者间的交流,表层幻相过多,深入到民族情感深处者寥寥无几。日本人身上的神性,一旦和尚武传统与国家主义联系起来,则是可怕的东西。但剥离开这些,又很有朗健的色泽。“鼓童村”的生活,就没有国家主义的东西,让人很觉可爱。社员们在日本生活中,处处呈现出神性的庄重感,这在中国,是不可思议的。鲁迅当年认为中国人的灵魂出了问题,我以为恰是这种神性的欠缺,和现代理性的匮乏。在鬼气十足和世俗化泛滥的地方,要像日本那样培育起现代理性,恐怕还要有漫长的道路。

话题好像扯远了,还是谈谈鼓童的表演吧。鼓童的艺术演出,很值得一看。在空旷的舞台上,他们打击着不同的鼓,有弱有强,时高时低;有山间小溪的流动,亦见大海的狂涛巨浪;心灵与远逝的灵魂在此攀谈着,也可感受到神仙的飘荡之气。鼓声里有传说、神话,也流动着现代人的寓言。击鼓的动作富于变化,大鼓、中鼓、小鼓、小小鼓,处理方式很有能乐特点,或说阳刚之力在起作用。你会觉得鼓童把生命的一切都幻化到其中,那里有他们的爱欲,他们的神往。我从未料到鼓声还能分解出如此丰富的意象,这种意象,在我的印象中,惟有西洋的音乐,才能表达。但佐渡岛的鼓童们,做到了这一点。难怪他们在欧美演出时,获得轰动,我觉得鼓童们把东方神秘主义传统,现代化了。

2000年11月19日于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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